当代世界出版社新近出版的《非隐私访谈录》一书,通过十几位当代中国独具特色的女作家、女学者、女导演的口述实录,展示了她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独具魅力的人格。 下文摘录的是作者孟晓云与女作家陆星儿的对话。
晓云:你是何时建立家庭的?
星儿:那时候,我对结婚、生孩子、做女人都处于一个无意识的状态。到了一定年龄,朦朦胧胧感觉应该有个男人了,我该结婚了,就结婚了;婚后该有个孩子,就有孩子了。到底什么是感情,到底男人是什么,当了人家的老婆,也没有想过。离婚对我是生活最好的教科书。
晓云:为什么?
星儿:到北京,安家后,三十多岁,才有了人性的苏醒,才开始明白,生活中有那么多问题。非常疑惑,不知道怎么回事,觉得自己对工作、对生活都非常尽力、尽情、尽责了,就是怎么也处理不好家庭内部关系。我对丈夫的做法,百思不得其解,你怎么可以这样?我怎么啦?没有答案,非常痛苦。也许他并不是嫌弃我,只是觉得家里的生活不够刺激,或是他的人性恢复得比我早一步。那时,我埋头写作和弄孩子,根本顾不上自己的感觉和感觉自己。他总是要相对清闲一些,更想寻找到自己满意的感情。到了这时候,我在自己无法忍受的情况下,就走出了这个家庭。我也曾考虑过能不能走出这个家庭,走出后行不行?真正走出后才发觉,很多困难是无法想象的,孩子那么小……,可是,我就这么不计后果地跑出来了。
晓云:离开了两个人的世界,你是否反思过自己?
星儿:我首先反思自己,不是作为作家,而是作为普通女人来想,感悟到我们过去受的教育是很片面的。这段生活对我的人生和创作都是一个转折,特别在认识自我方面。如果没有这种生活的变故,我很难看到一些东西的本质。如果丈夫对我很好,我就会认为生活就是这样。婚姻的破裂,让我看到自己的不少问题,不完全是他单方面的过失。人家都说,陆星儿是贤妻良母,问题并非那么简单。他们并不了解我的内在。我想了自己,也想了他,在后来的许多经历中,我也看清了自己。
晓云:你看清了自己的什么?
星儿:我过去总认为他不对,总觉得我自己单纯。后来想想我也不单纯。作为一个人,很多东西是被压抑着的,在一个生活阶段,我的注意力只是在写作和孩子身上,没有考虑过作为女人的情感,七情六欲是什么。离婚后才有了种种体验,诸如我内心的焦虑,我渴望新的感情生活,我碰到许多解决不了的问题,以及我内心里很多很多的欲望,这一切,不过是在我以往的家庭中没有相应的空间让我遐想和施展罢了。
十年前,我丈夫对我这不满意,那不满意。我对他说,你想想,我们没有什么家庭背景,不是书香门第,不是干部子弟,在北京这样的地方能站住脚,又要挤进文坛圈子,就是靠那些年自己大量的文学作品,才有了一个位子。这个位子很重要的,你发表文章啊,出书啊,社会才承认你。所以我们分手时,我挺委屈:我就像一部机器一样,除了写作就是干家务,几乎没有人的感觉,不知道自己是什么,自己在哪里。
离婚后清闲清静了,远离了家庭生活的麻烦,每天只面对自己,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,我才第一次明白我是谁,我在哪里。原来,我在家写作,他在外面当记者,外面的事情我根本不关心,我面对的只是一个男人,一个家;等我走出家庭之后,我一个人面对这个社会,一个人抚养这个孩子,还要写作。原来作品写完后,他先看,他通过了,我就发出去;离开他之后,我就没有人可以拿主意了。
晓云:看来,任何女人都难逃脱对男人依赖的潜意识。
星儿:是的,我过去对他有一种依赖,应该这样啦,应该那样啦,都是他说了算。他要管,我就懒得想。离婚后,任何事情都要靠自己的判断,所有的事情都要我自己去处理;但也正是在这样一个过程中,我慢慢地站起来了。我要动脑子想一想,我到底要什么,我喜欢的男人是什么样的,原来选择他是对还是错。离开他,我总还要再恋爱吧,总得生活吧,慢慢地表现出自己的渴望,才有时间让我品味自己,慢慢品味感情是什么,性是什么,女性是什么,怎样做一个职业女性等等,于是,自我的东西逐渐明确起来。
当时很多人劝我不要离婚,说那个人蛮好的,就这么轻易地把丈夫让给别人啊?现在,我认为我失去了一个家庭,可是我获得了一个自我。这对我一生都很重要。组织一个家庭并不难,但是要找回一个自己却不容易。许多女人并不明白,自己是谁,自己在家庭中是怎么回事。
晓云:你一个人自己带着孩子煎熬,又做了那么多的事,真的很不容易。
星儿:我儿子16岁了,身体一直不好,去年他考上了高中。我刚到上海的时候,他才六岁,房子都没得住,借住一个连水龙头都没有的小破公房,住了四年,东搬一个地方,西搬一个地方。下乡就不说了,都过来了,物质上的困难对我来说不在话下,主要是精神上的。人家以为我内心很坚强,其实我很软弱,经常是晚上睡不着觉,经常在马路上走走就要哭。我妈妈是一个寡妇,没有经济实力,不能提供我和儿子的住处,我又碰到这么大问题,几乎没有人可以帮我。但我再不行,在别人面前也不能表现得悲悲切切的;所以,人家看到的我,便是整天嘻嘻哈哈的。谁让我选择了他?谁让我选择了这样的命运?
晓云:谈谈你对男人的认识,好么?
星儿:我的那位没有选择我,我还是尊重他的,因为他尊重自己的感情。我觉得男人,我是指我们通常接触的中国知识分子,他们很具社会性。中国的男人比较虚伪,太看重自己的社会地位,看重名声啊,看重很多传统中的理念啊,舆论啊,他们虚假而脆弱,很不可爱。
女人倒是可以为了感情付出代价,甚至不惜牺牲一些东西。比如我有很火热的感情,如果与他们交换,会觉得自己很吃亏。他不会给你同样的无私的感情,他也愿意为之付出代价,只不过是一些金钱而已。他们绝对不会牺牲既得的东西,最好是家里的也要,其他的也要。他们可以表现得很动人,但真要作出牺牲就不干了。
晓云:女人在感情上是很投入的。
星儿:女人把感情看得很重。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,男人在情感上表现出来的东西,经常是让人很失望的。对男人我不想指望了,我有足够支撑自己的力量,我还有儿子。
晓云:还是应该找一个伴侣,到老了有人说话。儿子无法替代。
星儿:说话要投机,现在要找一个说话觉得舒服的丈夫,他又真的从心里很欣赏你,很难。这两年大家都忙着挣钱,谁要听你说话?有说话的功夫还去谈个项目呢。在今天这个社会,钱对男人更刺激。当然我们女人也需要钱,女人有点钱买衣服就够了。
我懂得生活太晚了,打击和痛苦并存,它令我赤裸裸地面对生活和人生,先把我推到绝望的深渊,然后,再教会我一切,因此,我很感激生活。我现在的心态已很平和,通过努力,我得到了生活的善待。有两个东西可以证明你的价值:一个是你能不能发表作品;一个是你是否被一个男人爱着。一开始,我已失去信心,男人不选择我,我的失败感很强烈。那时候,作品发表得多了,也就木然了,我更看重爱,看重被人爱。你最亲爱的人说你不行,这种失败感是刻骨铭心的。我对他讲,我情愿不写小说了,他说不行;可他又不肯干。他比较懒散,做事不刻苦,我们那个家庭如果没有人干活,经济来源没有了,靠什么支撑啊?有时候,男人的表现像个孩子,得让你哄着。
晓云:你是不是把被男人爱看得太重了?
星儿:和男人在一起,要动那么多脑筋,烦哪,还不如一个人省事。有人说,你比刚刚从北京来的时候,精神好多了。其实最大的变化是我开始有了自信,因为我做成了几件事:1991年我在浦东有了自己的住房,两室一厅,现在又增加了一套,有两套房子了;孩子养大了,房子装修起来了;工作也得到不少夸奖。想想看,这世界上似乎没有我干不了的事情。干的过程中,有时也悲哀,什么事都得我自己去干;干成以后,我又觉得我这个人还是很能干的。我虽然不爱听女强人这个词,但事实证明,我是很强有力的,我不能让人看着我软弱得连日子都不能过。